【第九茶室】似曾

【第九茶室】只为真正的ACG爱好者开放，言论自由、不私功利。无论人生百态、还是第九艺术包罗万象的种种，我们都一视同仁地倾听；无论成功与否、富贵与否，【第九茶室】将永远是不曾悔恨过的人们揭下面具、面对真实内心的一处宝地。

“现在，该说说你的故事了。”

作者：君莫啸

打遍极地无敌手的青铜王者

能不换气唱完花儿纳吉

零点三分钟热度

天生自带笔名

似曾

两个男人凑在一起聊天不奇怪。

同时他们还挤在一张昏暗的小木台后，这也不算奇怪。

但是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网吧网管的服务台处，就显得很奇怪了。

所幸周围嘈杂如市场，稚嫩而尖锐的“槽尼粑粑”和“卧槽尼玛”声此起彼伏，谁也没空来注意这两个约莫40的老男人们在干些什么。

“我说你不行啊！老婊！这技术退步得有点让人痛心啊！”

一头蓬发，胡子拉碴的男人脸上写满嘲讽，还沾着撸串上油星的手对着近处的屏幕指指点点，连帽卫衣胸前的暴雪LOGO被摇晃的网管工作证挡住末尾几个字母，拼写起来就像是女士烟的名字（百丽滋Blizz），颇有一种微妙且讽刺的另类美感。

“我多久没碰了？你成天在玩好意思说？”男子不耐烦地拨开挡住视线的手，顺便掸了下烟灰，然后把双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战场上，各种技能的特效令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地发光，连发际线高得异常的亮洁额头都异常有神。

“不是，楚公公啊，我说你这钩子扔不准玩屠夫不是找不痛快么？这年头没几个人玩Dota了，人一看还激动一把以为你是个大神，再一看你这破技术…这不装逼不成反被艹嘛..”

“哎呀烦死了别叫我公公，你个娘赖狗！”眼镜男的屏幕再次变成灰色，他愤然摔了手中的鼠标，“行行行，不玩不玩，反正也没什么意思！”

“哎哎我说你别介啊！说你几句就闹脾气啊？啥时候变这么小气了。”蓬发青年哆嗦着接住弹出来的几个脚垫，将鼠标重新摆好，抱怨了起来。

“本来就没想玩，刚好看到才随便试试。”眼镜男摘下眼镜，不悦地抽了几张桌上纸巾，用力在额头和鼻翼两侧抹了几把，纸巾瞬间被染得黄黑，“你不是天天真烂在这玩了吧？都毕业几年了。”

“什么叫烂在这玩啊！楚三木！你尊重下我的职业好不好！我好歹是一个尽忠职守的网管…”蓬发青年暴跳如雷，但依旧不忘熟练地接过前台外一名校服男子递来的十块钱，闪电般在一旁的系统机上操作，然后拿出一张写着些什么的烟盒硬卡纸残片交还给学生，“密码在背后，别乱改，别弄丢。”

“切..网管..”眼睛男嗤之以鼻，漠然发出冷笑，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上一根烟，“君莫啸啊君莫啸，我看你就是荼毒未成年人的败类~ 唉我记得…你们门口不是挂着 禁止未成年人进入 吗？”

“楚森你来找茬的是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这么多年没见了还跟我阴阳怪气。”蓬发青年对这种控诉丝毫不以为意，从一旁的泡沫餐盒里再抽出一根肉串，递向眼镜男，“说得好像当年咱俩没去过网吧似的。”

“拿开拿开不吃这玩意！”楚森不耐烦地摆手，然后拿起手边一瓶小青岛一饮而尽，“心里不痛快，刚好路过，找你叙叙旧。”

“喝酒不吃肉，会痛快才有鬼。”蓬发男子倒不客气，收回便自己啃了起来，“怎的？被马子踹了？绿云罩顶了？”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低俗？老子去年就结婚了！”

“好事啊！诶！？你结婚都不告诉兄弟的？！现在不是想来要份子钱的吧！？”

“闭嘴！吃完你的肉再说话！”

几声粗犷的吞咽伴随着急促的饮酒声后，蓬发男子算是又张了口：“…啊(打嗝)..那什么，你说你丫毕了业就跟失踪了一样，说好还要一起打比赛，结果倒好…”

“哎。”眼镜男突然低下头来长吁一声，将手指掰弄得噼啪作响，“你能不能说话别句句不离游戏的？感觉都没法和你沟通了…”

“噗…啊不好意思没忍住没忍住…”蓬发男子抑制不住想笑的冲动，但显然此刻被自己一口老酒喷满一身泡沫的眼镜男并没有心情开玩笑，“..可是你这..改..改邪归正也他妈实在太..太快了吧哈哈哈哈哈…怕老婆怕成这样？！你怂不怂啊！气魄呢？”

“谁跟你说我怕老婆？你自己活得没心没肺没资格挖苦别人。”

“不是..当年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将来要做职业玩家来着？还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早就跟你说了我以后反正就只干跟游戏有关的活了，我现在算是得愿所偿嘛哈哈，哪有你说得那么窝…”

“你TM这叫不思进取！自欺欺人！”眼镜男突然发飙，仿佛他的反射弧长到要隔这么久才会意识到自己被莫名其妙地喷了一身酒一样，这一声动静有点大，好多靠近吧台位置的玩家们都摘下耳机站起来朝这里投来或疑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周围突然出奇地安静了几分。

“看什么看？赶紧玩你们的去要不给你们都下机了啊？”蓬发男子大喝了一声，那些孩子们就又都怏怏地坐下，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马上又热闹了起来。

“楚森！你疯啦？在外受什么晦气跑我这发神经啊？”蓬发男子口气明显也不比之前一贯的玩世不恭了。

“莫啸..抱歉，可能我跟你真没什么好说的…”楚森推了推眼镜，摇了摇头，转身就要拿起自己的外套“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大爷的…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不是一路人？”莫啸一把将楚森按回位置上，“我们大学一起训练一起玩一起立下豪言壮志一起笑谈人生一起瞧不起那些被生活吞噬信念的懦夫..你TM毕业后一声不吭说没就没他妈算了现在还居然来说 你和我不是一路人？”

“……真不是一路人，我没有你这么乐观、这么幼稚。”楚森并没有挣扎，只是眼镜下无神却冷毅的目光看得对方阵阵发冷，“你想玩，玩得开心，可以..我…活得真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活得真实…”莫啸松开了楚森的领结，甩了甩蓬松的头发，然后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坐回自己位置上，“你活得很真实吗？老婊。我不觉得啊，从前那么爱玩、那么厉害的你，现在就真的再也不碰游戏了？你甘心你现在连个小学生都玩不过？”

“玩得过又能怎么样，对我的人生会有任何帮助吗？让我身体健康？让我没有债务？还是能让我不再需要为柴米油盐加油费操心，也不用天天为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闹翻天啊？？”楚森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用带有醉意的磁性声音一板一眼地说道，“想较真这些事你就较真吧…反正这些压力等你感受到的时候就会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莫啸哈哈笑了几声，转身在某个抽屉中摸索良久，而后掏出一张虽然皱得吓人但依旧保存完好的奖状来，“你看，大一，我们全校CS比赛拿了第一，我们说好要一起拿全省、全国、全世界冠军，就像我们曾经羡慕过的那些为国争光的战队一样！..好吧，结果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留了下来，你们一个个都有生活有梦想，祝你们好运。但我也不差！我做网管，我不用靠爸妈养活，我天天练技术，哪怕再没机会去比赛，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也正走在通往我理想的路上！！我为什么要后悔？我觉得我很幸福！”

“幸福…你说幸福…”楚森面色扭曲，然后哈哈大笑，“你的幸福就是天天在网吧里啃面包吃泡面、每月把钱花光，找不到女朋友，这么大人了连个驾照都没有…？你的幸福就是明知自己窝囊着逃避社会责任和生活压力还硬要装做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这么来看你倒真是挺幸福的…”

“楚森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想打架是吗！”莫啸感觉自己有点急火攻心，恨不能一脚踹翻眼前这个醉汉，“妈的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是！我是没钱！我是和右手谈恋爱，但怎么样？我自在！我起码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起码还能每一天都过的开心！我没有满腔怨恨，我不曾萎靡不振，我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急着去否认真实的自己！”

“你懂个球！？真实？你明白什么是真实？车、房、小孩、老人，那一项不是生活无情压在你肩膀上的东西？那一项不是你必须忘记一切全心全意去对付的事实？你没经历过才会在这里叫嚣着自己、自己…你有爱的人吗？你有不得不为他们着想的人吗？你有吗！？”

“你活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一肚子不满上我这来发牢骚，回家再满面春风地把自己憋屈死又是对他们负责咯？！”

“这是一个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责任！！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明白？你明白当年怎么不去明白一下长毛！？”

两人忽而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原本一个打算再充10块上机费的学生都默默被这种肃穆的灵压所震慑，一言不发地默默退出网吧门口。

“…提他干嘛。”楚森先打破了这种可怕的沉默，就好像话题的主导权依旧保留在自己手中一样，他颤颤巍巍地掏出一根烟，象征性地倒过来在桌上敲了几下，打了几次才把火点着，然后一语不发地深深抽上一口。

这一幕在莫啸的眼里看来似曾相识，当年，当他们兴致勃勃报名了全省比赛，并且为之艰苦训练了三个月，马上就要动身出发的时候，当那个晚上队长长毛突然跟他们说他要退出，去国外镀金的时候，也是这般颓唐的光景。

“唉。”楚森只是顾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只进不出，仿佛在挑战自己的肺能容忍多少颗粒物一样，良久才借着一个字吐出一大团浓厚的烟幕来。

烟雾中一切都变得朦胧，往事就如同电影一般在这天然的效果上浮动。长毛退出以后，比赛也去不成了，大家开始变得不和，今儿个有人退学回家做生意，明儿个有人跟着妹子上外头租房去再也不参加集训，结果到头来只剩下莫啸和楚森两人还能三不五时地一起打打游戏，其它人干脆就失去联络了。 

“当年我爸厂子出事了，我不辞而别也是无奈之举。”长长的烟灰支撑不住瘫了下来，一部分落在地上，一部分则落在楚森的鞋上，700°以上完全燃烧后的余温令楚森不得不谨慎地把它们踢开，坐如松的姿势一旦被打破，话也就多了起来,“我告诉自己，不能沉迷游戏了，没时间玩了，没法玩了，我得振作，得努力，得好好混出个名堂来，然而我发现这是个无底洞…根本没有尽头…”

莫啸其实并不在意当年楚森也离奇失踪，让他成为最后一个坚守在宿舍里玩游戏的小队成员，因为他明白，这个小队自从长毛宣布离开的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了，名为现实的压力已经慢慢渗透进他们美好的精神结界里，慢慢蚕食了所有崇高的追求和信念，然后一步步将他们从安乐窝驱逐出。要么被不安和焦虑困死，要么舍弃一切不管不顾地去尝试新的道路。

“人这辈子有还不完的债..父母的，朋友的…”楚森口中的烟已经烧尽了，然而他依旧衔着被烧着的烟蒂发呆，空气中瞬时弥漫着一股塑料烧焦的恶臭味，“你工作、挣钱、忍辱负重、一步步让自己成长起来、成熟起来，然后去还债，去背负更多的债..这不是振作，这是妥协，最终你还是会一无所有…”

“咳..咳..”莫啸被呛得实在忍不住，不住地挥手示意楚森快吐掉烟蒂，“人生苦短啊…人生苦短，别这么固执啊~你又不是救世主，非得承担一切？顺其自然不好吗，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

“想做的事…”楚森捏了捏瘪掉的烟盒，然后无奈地往身旁垃圾桶一丢，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又一有说有笑勾肩搭背进入网吧的学生。

莫啸看着这个男人此刻有些出神且漠然的侧脸，还是觉得彷佛在哪见过，这么些年了，多少孩子、多少朋友都是从一脸期待和活力四射的可爱模样，在慢慢走出了社会后变得死气沉沉，迷惘沧桑…他不明白人为什么与生俱来就该被剥夺快乐和信仰，他只是担忧，自己是不是没多久也要经历这样的时光，毕竟，家中关于婚假之事催促得紧，而他这份网吧网管的工作看起来实在不像样。

“…放学了？”楚森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很蠢的问题。

“是啊，交配的..啊不，青铜王者们狂欢的时间又到了~”

“青铜王者？圣斗士？”

“…英雄联盟，LOL，新游戏你都不玩的？”莫啸实在难以想象眼前是那个当初能够在单中对决里把自己虐到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

“电脑媳妇在用，天天看剧逛淘宝…”尽管脸上平静如水，楚森的口气中还是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不甘。

“嗨！我以为多大点事啊，再买一台不行？来来，我给你写个配置单，配一台去，以后哥天天陪你玩。”

“..算了，每天接完孩子幼儿园就很晚了，再说还有车贷要还…像今天这样有机会来看看你的时间也不多，平时忙得很。”楚森咬着下唇良久，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就是不痛快过来找个人说说话，谢了你的酒。还有，撸串少吃点，这玩意不健康，过几年你就知道。”

“听你这意思..要走了？不再坐会？”莫啸不知道此刻怎么回应这个兄弟才是最合适的。

“…不了，走了，没烟了，买包烟去。”楚森把手插进裤袋里翻找了一会，然后径直向吧台外走去。

“…成,有空再回来看看兄弟我。”

“嗯。”楚森没有回头，只是步子走得很慢，“你也不能总这样了，该想想以后怎么打算了。”

“…走你的吧！啰嗦！”

楚森走了，莫啸看着他陌落的背影和自己满目疮痍走线凌乱的工作台，还有眼前这个虽然人声鼎沸但却好似总有一天将和自己毫无干系的网吧，居然觉得有一丝凄凉。

莫啸没有告诉楚森其实他这里还有很多烟，正如当年楚森并没有告诉长毛其实大家的合照可以再印一张给他一样，当一个人不属于一个地方，挽留和留念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楚森不属于这里了，而自己，还能停留多久呢？

网管机器上突然弹出许多提示窗口，随之网吧深处传来熙熙攘攘的惋惜和叫骂声，看来又有人的上网时间要到期了。

莫啸看着那些窗口，突然有了异样的冲动，他径直走到机子前，快速操作着，毫无理由地把这些人的上网时间都延续了好几个小时。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反正，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成为他们只能似曾美好的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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